第56章 风卷怒涛(十)
我们尚未走几步,那少妇便急不可耐地奔来,焦急呼唤道:“云儿——”洛乘云惊讶望去,立在原地不曾动弹。
娘亲则是桃花美眸一眯,斜眉瞄了我一眼。
虽然早猜到娘亲聪慧无比,但如此迅速地堪破他们的母子关系,还是让我心中一凛,却并未出声言明。
贺羽还三步并作两步,已然奔到了洛乘云身边,一双沾着尘土的纤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,眼中满是泪光,望着洛乘云的面容,泣不成声道:“云儿……还活着……长大了……真像你爹……”贺羽还面上风尘仍未洗去,想来是候子心切,连稍作洗漱都不愿。
他们母子二人身量相差无几,面容也有几分相似,倒是不难看出关系。
不像与上回洛夫人相认时的拘谨尴尬,洛乘云浑身颤抖,既希冀又不敢置信地嗫嚅着:“夫人……你是……”
贺羽还抹去眼角泪珠,展颜笑道:“傻孩子,我是你母亲啊!”
“母亲?!”这句话说得既相信又疑虑,洛乘云迟疑道:“你不是……”
“娘没死,娘当年只是失了神智,洛家为了颜面便如此谎称,后来又被道长救治痊愈了。”
“你真是母亲?”洛乘云眼中含着泪水,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。
“嗯!”贺羽还用力点头,“除了胸口的疤痕,你脚底还有一颗类似黑痣的胎记,娘没说错吧?”
洛乘云疑虑尽去,忍不住抱住了贺羽还,头枕在她的肩上,泪如雨下,不停抽泣:“母亲……母亲……我有母亲了……”
“云儿没事了,娘在呢……”贺羽还旁若无人地抚摸着他的头和脊背,温柔宠溺地哄道,我似乎看见耀眼的母性光辉。
如此神情,是我几乎从未在娘亲身上体验过的,我不禁向身侧的娘亲投去羡慕的目光,却见她正看着这对失散已久、幸得重逢的母子怔怔出神,不知在想什么。
“咳咳!”
虽然眼前的母子温馨很动人,不过此行的目的尚未达到,我只能开口道,“夫人与爱儿久别重逢,我本不应该打扰,不过令郎身具火毒,还是先请道长诊疗再续天伦吧。”
“公子所言极是!”
贺羽还闻言,投来深深感激的目光,将怀中的洛乘云放开,先是为他擦去泪水,而后又为他整了整衣襟,温柔道,“云儿,先把你身上的火毒解了,再和娘说说你这些年怎么过的好吗?”
“嗯。”洛乘云听话地点点头,那阴柔的面上终于浮起了一个我并不讨厌的笑容。
“那咱们走吧。”说罢,贺羽还便要去握住洛乘云的手,但她的幼子却一把避开,害羞忸怩地道:“母亲,还是别……这样不太好……”
“我是你母亲,有何不可?”
贺羽还倒是不以为意,但随即又妥协了,“也罢,云儿长大了,是要仔细些。”
贺羽还便改成了牵住洛乘云的袖子,这回他没再拒绝,笑得像个孩子,跟在少妇身后。
眼前母子二人的互动如此亲密,我正想以目光责备娘亲,她却已然款款行去,我只得叹了一口气。过了影壁,进了观门,穿了前庭,踏了窝风桥,便是一座药王殿,略显年久失修,供奉了三尊慈眉善目的老者形象的神像雕塑,中左右分别是神农、扁鹊与孙思邈。
神农乃是远古传说中神明般的人物,据传乃是人族之祖,为了体察药性而尝百草之举,最后死于断肠草之毒。
扁鹊乃是青龙王朝式微时、春秋战国期间的名医,擅长治疗疑难杂症,与诸侯列王有数种耳熟能详的轶事。
而孙思邈乃是前朝——朱雀王朝——末年时的名医,早年山河并未动荡时,他潜心医道、精研岐黄,博采众长,撰成了《千金方》的艺术;末帝失德,天下纷争再起,战火兵燹荼毒,瘟疫伤人无算,他不顾年老体衰,往赴疫地、开方治病,最终积劳成疾,不幸逝世,据传他是于为疫者熬制药石时猝然长逝。
此讯一出,千万受过他恩德之人,无不恸哭缟素,连逐鹿中原的义军都相约休战十日。
玄武王朝肇建后,太祖依民间传说,尊其为药王,设祠堂受香火。
虽不知顾道穷在其余各地落脚于何处,但以此处来看,如无意外他应是道家医宗传人。
道家医宗,与其说是单独的宗门,倒不如说是一群引用道家思想来治病救人、开药施针的人,也可说是一群医生将行医治病的经验归纳总结为恒常的大“道”.道家最不在乎的便是门户之见,虽然典籍众多却从不藏私,也不排斥与如医者等思想精粹融合交汇,不若儒家以己为尊,不若法家不容置喙,而是博采众长、海纳百川。
不过眼下并非思考此事的时机。
绕过了药王殿,自侧门来到三清四御前的庭院,我们四人便来到了客堂,羽士装束的顾道穷端坐竹榻上闭目养神。
贺羽还拽着洛乘云到顾道穷面前,恭敬呼唤:“道长。”
“嗯。”顾道穷淡淡点头,双目未睁,一手快如闪电,精准无比地摸上了洛乘云的脉门,仔细探查。
趁着他在为洛乘云望闻问切时,我打量了一下这件客堂,其实与药房相差无几,较其他大殿也干净整洁些,药柜、药碾、捅秤、药炉一应俱全。
顾道穷睁开眼睛,放开洛乘云的手,淡然道:“嗯,确实是火毒遍体,若无那位仙子冰雪元炁,恐怕你儿早已命丧黄泉。”
贺羽还回首感激望向娘亲,而后赶忙祈求:“那道长可有医治之法?望道长施救我儿。”
“那淫贼以小龙涎、鹿血、黄精、尨茎等煨成药丸,历十数年之久,一旦他对女人食髓知味便会满脑淫秽、欲求不满。火毒现已入侵五脏六腑,他又气虚体弱,纵使以那位仙子的盖世修为也无把握毫发无损地拔除,如是那些庸医只能束手无策,但贫道却可另辟蹊径,有二法可治,还需你们自决。”
连娘亲都束手无策的猛烈火毒,他竟然翻手之间便有两策可解决之,这医道造诣当真非凡。
“请道长明说。”
顾道穷伸出一根手指道:“一曰‘置之死地而后生’,以仙子冰雪元炁将火毒强行拔除,再冻住五脏六腑,而后以贫道‘青帝元炁’取而代之,以作温养之效,日内便可不受烦扰。不过如此庞大的内息,贫道也不敢保证恰到好处,后遗症你也应当有所耳闻,阴阳颠倒、男女易位皆有可能。”
见贺羽还欲言又止,顾道穷又伸出第二根手指道:“其二曰‘缓进徐图’,以白骨走马、白花蛇舌草、瓣蕊唐松草、篦梳剑、百解藤、残槁蔃、叉歧繁缕、露兜竻花、蓝花龙胆、水胡满根、关木通、蛇含石……等百余味药,以天山雪莲花瓣为引,浸泡两刻钟至半个时辰,以武火煎开后转文火,各两刻钟,五至七日一服,三年便可痊愈,但不得妄动无明、情绪激动,尤其不可近女色,否则前功尽弃,立时便会火毒攻心而死。”
这二策皆有难处,一则是有顾道穷的青帝元炁难以掌控,恐怕会变得不男不女;二则是难在药引天山雪莲,若我没记错,沈心秋曾说过,此物已被归为朝廷的贡品,有价无市。
贺羽还倒是并未为难,决断道:“我们选第二法。”而后又看向了洛乘云,后者点点头道:“孩儿听母亲的。”
“好,天山雪莲贫道有两三片,其余药材此处也备齐,你在贫道药庐也曾打过下手,你便自行为之吧。”
“嗯。”贺羽还咬着嘴唇,万福一礼,感谢道:“道长先治好妾身的癔症,又为我儿妙手施救,妾身实在无以为报。”
“不必了,贫道何曾求过什么回报,不过依本心而行罢了。药王有言:‘人命至贵,贵过千金’,贫道虽是闲云野鹤,但凡求上门、目见之病患,皆不会袖手旁观。”
说罢拂袖起身,以柜台上的笔墨纸张,奋笔疾书,将药方写下。
“药方便在此处,尔等自便,贫道做课业去了。”顾道穷言毕,自顾自出了客堂,竟未与我和娘亲交谈。
贺羽还诚挚躬身,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感激:“道长大德!”过了一会儿,她直起身子,将洛乘云安顿好,便开始操持汤药之事了。
母亲自药柜里取药,儿子则静静地看着母亲操劳,偶尔一句关心,二人便相视一笑。